(日)社团法人伦理研究所理事长 丸山敏秋
引 言
在每个时代中占统治地位的观点和想法的根本框架被称作“范式”。
在欧洲,自13世纪开始,时代的思想意识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一方面发展成为文艺复兴运动和宗教改革运动,另一方面是伴随着新的哲学和科学技术的飞跃式发展,出现了现代文明。通过实现现代化,人们从中世纪式的迷信和习俗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也从那些不正当的政治性社会性压迫中解放出来。或者说,通过实现工业农业的现代化,人们也从贫困中被解放出来。
但是,现代文明的反面是它所带来的对自然环境的污染与破坏、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思想的蔓延以及“南北问题”加剧等等一系列深刻的问题。在这些问题的思想背景中包含着欧洲现代文明的两个独特的思想。即:
① 机械论式的自然观
认为自然界是由原子、分子这类微观的组成要素构成的有规则的集合体,在这种思想基
础上现代科学技术得到了发展。因此,观测的主体(人)和被观测的客体(自然),这二者被明确地区分开来,站在要素还原主义立场上的人们只把那些能够分析和计量的对象看成实在,并以这样的观点来认识自然现象。
在现代自然观中,最根本的还有“一神教”的世界观,在这种世界观中,自然被看成是受人类统治的对象。通过与自然作斗争来促进文明发展的认识逐步扩大,导致了能源资源的枯竭和地球环境的被污染、被破坏。
②以将理性绝对化和肯定人们对欲望的追求的思想为基本内容的人类中心主义
近代以来,作为理性存在的人被绝对化了,理性万能主义的想法不断扩大,感性遭到压抑,人类是万物之灵,人类统治、利用其他的生物和自然来满足自身的欲望和冲动的做法被认为是理想的生活方式,这种认识不断普及开来。
到了20世纪的后半期,从以环境问题为代表的各种危机状况出发,人们开始探索现代文明的范式转换。作为这些探索的答案之一被提示出来的思想之一就是“地球伦理”。这种思想是以东亚传统的生命观作为其支撑的。“地球伦理”是今后应当建立体系的、新的学问对象。以下将介绍这一思想的内容概要并考察其最大特色的生命观问题。
1、“地球伦理”是什么
(1)“地球伦理”的倡导
在短短的100年以前,地球环境被污染遭破坏的状况还没有被当成是个问题。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成为左右当前和未来人类生存的大问题,面对这样的现实,1985年,丸山竹秋(伦理研究所第二代理事长,1921年-1999年)开始倡导“地球伦理”。
地球不是一个单纯的物质的星球,它是一个在孕育生命并且支撑生命的同时进行着自转和公转的、活生生的大圆球。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并且具备改造自然界甚至改造其他生命体的能力的人类需要一种意识到生命的尊严、能使“英知”引领科技的“全球性伦理”。科学技术原本就不允许有脱离伦理的行为。
人类有各式各种的目标和目的。每个人的人生、每个企业和国家也都有各自的目标和目的。在这种种目标当中,无论是从广度还是从内容的深度上来说,没有哪个目标比追求“地球的安泰”更重要。随着地球遭受污染和破坏的程度日益加深,在以往完全没有必要考虑的这个大目标现在摆到了全人类的面前。为了实现这个大目标而制定的活动规范就是“地球伦理”。
关于“地球伦理”,丸山竹秋作过如下论述:
“地球人的、依靠地球人的、为了地球人的伦理。我们称之为地球伦理。所谓‘地球人的’,当然是指生活在地球上的全部人类,不是猫狗的、也不是鸟和虫的,只能是人类的。而且,伦理必须付诸实践才有意义,所以说是‘依靠地球人的’。通过这样的实践,人们的生活变得更辉煌、地球自身的秩序得到保障、能够建立起和平的社会,所以说是‘为了地球人的’。也可以称之为地球人伦理,但是,伦理就应该是由人践履的活动,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所以将‘人’字略去,称之为‘地球伦理’。在这个意义上说‘世界伦理’也是同样意思。将来,宇宙空间里也有很多人生活的话,那么也可以称之为‘宇宙伦理’。”[i]
我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各不相同,但是作为同在地球上生活的“地球人”,大家又没有什么差别。重新深刻认识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是“地球伦理”的出发点。
这个“地球伦理”并不等同于那些作为日常生活规范的伦理和道德。也不是要制定环境保护方面的伦理基准。它既是防止地球环境危机的大道,同时又是日常生活中的切实的规范。它不是高高在上的理论,而是以每日生活(工作、游戏)中必不可少的生活原理为核心,具有地球规模的广泛意义的“地球伦理”。仅仅制定环保方面的伦理标准并不能解决问题。迫切地需要建立能够变革今日文明的承担者——人类的意识、价值观、生活方式并引导人们摆脱自私自利之生存方式的“地球伦理”。
没有空气、水、阳光、大地等等 这些自然的外在的存在物,人类就无法生存。我们在追求和实践人与人共同生活的道路的同时,还必须要探求和实行一种与地球自身以及自然性存在物密切相关的生活道路。在这一点上,“地球伦理”与所谓的环境伦理不同,它具有显著的特色。
丸山竹秋将“地球伦理”的理念表述为:“调和协调、共尊共生”。当今社会危机的元凶是人类的自私自利的生活。摆脱这种扰乱调和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为增进人类的幸福相互协调,人与人之间自不待言,还要尊重一切存在共同生活下去,这就是摆在人类面前的大目标的具体内容。
(2)“地球伦理”的生命观
“地球伦理”具有自己独特的生命观。那就是,无论是生物还是非生物,“万物都活着”并且“万物在隐而未现的层次上是互相联系成为一个整体的。”
“活着”是指什么样的状态和特征呢?
生物特征的第一点是有呼吸、有消化、吸收、排泄这种与外界交换能量的活动。第二点是具有生殖能力。非生物就没有这些特征。但是,例如一个玻璃杯,它具有保持它作为玻璃杯的形态的“作用”。不会说一个小时以后这个杯子就会无缘无故地破裂,变成为另外的存在。而且,人工制成的玻璃杯还具有盛装液体的功能。对于这种具备“作用”和功能的东西,它们虽然不是生物,但我们认为它是“活着”的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更进一步地思考一下根源性的问题就会知道,世上必然存在一种东西使人成为人,这种使人成为人的“根源性的东西”同样地使树木、花草、石山、山河、海洋成为它们自己。
这种“根源性的东西”不是物质,可以称之为力、作用、能量等等。如果没有使人成其为人的“根源性的东西”,人就不能成为人,而且可能成为树或者是狗,或者在几分钟的时间内云消雾散。
“根源性的东西”不只具有区分个体与种,确定其特长的作用,进一步还可以假定在根底上存在一种万物共通的、共有的“作用”。例如,作为生物的人为了生存下去必须要有矿物和钙、铁等等,只靠摄取谷物和其他动物的肉类这类生物性的食物不能生存。为什么作为生物的人能够摄取非生物性的东西呢?仅仅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就会发现,无机物物生物的生命虽然不是同质的,但可能推测在无机物的根底处存在着某种类似“准生命”的东西。对于水和空气也是同样的。人类的生命正是由于与其他的非生物的“准生命”相互联系在一起,才能够作为生物存活下去。
丸山竹秋将包括这种“准生命”在内的、万物共有的“根源性的东西”称为“元基”。把物质与生命这二者分开来考虑这件事本身也许就是个错觉。把物质与生命这二者分开来思考不就如同把一张纸强行分成正反面、分别加以对待一样吗?
从“元基”的层次来看的话,万物都是“活着”的,并且在这个隐而不见的层次上是互相联结为一体的。不关注这个互相联系的层次就是有失偏颇的。这样的话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仅将物质这一个局部当成全部(全体),产生偏重物质的想法,与此相关联,不就会造成对生态系的破坏吗?
以人类为代表的一切存在之物都不可能脱离地球、无机物和其他的生命体靠“元基”相联系着。所以如果不互相共存、调和协调,所有的生物就不能够生存。从这个意义上说,现象界的一切都是尊贵(共尊共荣)的。
2、“气”的思想与万物有灵论
上述“地球伦理”的生命观与东亚的传统思想深刻相关。作为能够体现这种深刻联系的两个实例,在此举出诞生于古代中国的“气”的思想和日本的万物有灵论加以论述。
(1)“气”的世界观与生命观
关于“气”的字源,有人认为是飘忽而上的水蒸气,有人认为是炊米做饭时冒出的蒸气,无论是哪一种解释,总之,它肯定是与呼吸的意象很有关联。生物总是在不断地呼吸。“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出入于鼻口间才使得生物得以维持他们自身的生命。这种不见形影之“物”可以说就是生命的能量,人们把它称为“气”。不只是生物,天地也在呼吸。风是天地的呼吸。风也是不见形影的,但它带动云、召唤雨,是成为自然界运动变化之原动力的能量。
在古代中国诞生了应称之为“气一元论”的世界观。这种观点把气看成是“现象界一切存在乃至功能的根源”,认为现实世界的所有物质都是由气构成的。也就是说,气是构成万物的终极的、并且是极微小的“原子式的”要素,更进一步,气还是生命的根元、精神的源泉。
例如,人体本身是由气构成的,同时还有精气在体内全身各处循环才使得人作为生命体具备各种功能。气还统摄人的精神功能,这些被称为“心气”、“意气”、“神气”等等。
气表现为各种形态,体现在各种功能之中,它不像原子那样相互间缺乏联系、而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物质、身体、精神,从“一气”的观点来看的话,这些都不是个别孤立的存在。这种看法与西方的物和心(身和心)截然地一分为二的思想具有本质的区别。
气既是物质又是作用,古代中国人对这一点并没有做深入探讨。因为在他们看来,没有必要把气规定为只是“物质”还是只是“作用”。从气的层次上看待事物的时候,物与心的区别、神与心的隔阂都已经消失了。认为一切事物原本为一的“气一元论式的世界观”就由此产生出来。
遍布宇宙的气通过自身不断地聚集、扩散、流动不息,生成一切现象。根源的气分化成多种多样,形成形而下的无数个别的气的诸种状态。天气、地气、寒气、暑气、风气、精气、血气、邪气、正气······。“气”这个字不太单独使用,更多的是与其他词语结合在一起以固定词组的形式出现在中国历代的文献之中。没有比“气”这个字更富有亲和性了。
气的种种变化充斥天地之间,这些变化具有一定的规律性或者说是秩序。由此就出现了观测天之气的技术。不只是天之气,中国自古以来也很重视占“地之气”。哪里适合居住、哪里最适合死者的长眠,要断定这些就要准确判定大地之气的状态,“风水术”就是在这种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还有,在战争中,自古以来就活跃着擅长“望气之术”的人们。在艺术世界中“气”也是个核心概念,是否“气韵生动”被看成是判断作品优劣的最重要的标准。
在日本,与“气”有关的词语也很多,日常使用的“气”的词语绝大部分是指心情、情绪、乃至一定的精神状态,这是这类词汇的特点。例如“气配”就是一个日语的固定词汇,它有时表示某种“不太明朗的心情、意向”[ii]。
总之,我们生活在“气的大海”之中,又被这一海洋养育生长。基于这种认识,人们建构了以医学领域为代表的丰富的东方思想和文化。可见,尚未分化为多种多样的气之前的“气”与上述“地球伦理”的生命观中的“元基”极为接近。
(2)万物生生的万物有灵论
“万物有灵论”认为,包括非生物在内的所有存在物都与人类一样地拥有灵魂、是活生生的,并且对其他存在物产生影响。这是19世纪的英国人类学家泰勒倡言的一种观点。在当时的犹太·基督教的西方文化中,人们曲解多神教宣扬的自然与人类之间的亲密关系,认为万物有灵论是人类在尚不知道人格神的阶段时“对灵性存在的信念”,或者是将其定位为宗教进化过程中的原初形态(原始宗教)。
万物有灵论这个词语原来是一个有偏见的说法,但现在和过去的词义已经不同了。自然是活着的,人类和生物都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以与自然的调和·共存为目标的想法已经作为生态式的信仰态度正在受到肯定和好评。
神道根源于古代日本人的原初性信仰,神道中充满着万物有灵论的想法。《圣经》的自然观是认为唯一神God“创造”了天地自然,与这种自然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道宣扬“被产出的”自然。被产出的自然与外在的、物理性的自然不同,它通过进入人类的意识和生活之中而被识别、被意识到人与自然的联系、以至于人与产出之神的联系。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万象作为“被产出的存在”,它不是孤立的个别性存在,而且是互相关联的。
对于生命之间的联系,最先被人们意识到的是由祖先到子孙的、按时间顺序的纵向联系(纵轴)。在过去产出了新生命的祖先,死后作为“神”被崇敬被祭奠。更进一步,就是与被产出到这个世界、共有生命的同胞和自然界在横向联系上的扩展。
神道中的神确乎是多种多样的。后来通过与佛教和道教的融会,各种神灵的世界变得更为丰富。
从《古事记》、《日本书纪》的神话来探寻各种神的来历的话,就会发现最终都要归结到自然界的事物和威力那里。从泥、沙、水、石之神,野山、风、火、雷之神,树木、金属、谷物之神,甚至到粪尿之神,这些都出现在神话之中。在伊势神宫中,至今还有“风之宫”“土之宫”,把自然界的事物本身当作神来祭祀。
在神社中,像树木这类飘溢着“神韵”的自然之物是不可或缺的。神社是等待迎接神的降临、为神服务的祭场,而不是说教和修行的地方。把神社建在自然景物丰富而又庄严肃穆的地方,是因为在这种地方可以感知到那些虽然看不到、但却是超人的巨大力量的存在。自古以来,日本人就在大自然中建设家园、形成村落,通过日常生活发现各种自然之神,并且很敬重地加以祭祀。神社境内的林地就是这种象征。
可以说这些神并不是“自在”之物,而是被人“发现出来的”。正是在各种自然物的背后发现了这些,各种神才出现在那里的。换言之,神是以“隐在”为其本质的。也就是说,在以自然界的事物为首的、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存在的背后都有神圣的神“隐在”着,人们认为能够将这些神发现出来通过祭祀使其发挥神威、起到镇定作用。从这种考虑出发,像那些肆意破坏和掠夺清净美丽的自然的行为本来都是不能允许的。
神道的基本思想是自然崇拜的多神教。这就与那些拥有近乎专横的教义、并把这种教义理强加于信徒的一神教有本质的不同。神道接受佛教等其他的宗教,但是并不强行向外扩张自己的信仰、扩大本宗教的势力。正如神道的建筑形式所体现出的,神道是朴素而淡泊的。大多数的神社被周围的自然景物所包围,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这就是神道应有的姿态。
江户时代中期的汉学者、深谙神道蕴奥的若林强斋(1679年-1732年)在《神道大义》中论述如下:
“神道的大义就是,汲水时,因为水的神灵在此,所以不能随意挥霍。焚火时,因为火中有火神,所以要珍惜火。一棵树、一株草中都有树神、草神存在,万物皆是如此,所以,任何时候都要对我们接触的对象心存敬畏,记住珍惜。这种日常的工夫就是神道。”
这是对神道精髓的平易解说。地球伦理的实践的主旨就是,在为消除人们的自私自利之心而进行的伦理性实践的基础上确立自身的生活秩序。要使地球成为美丽、健全、和谐的地球就必须要保持各种秩序。包括那些有益于环保的内容在内,“地球伦理”有许多项具体的实践内容。例如在饭前饭后行礼表示感谢等等,这些小的实践所带来的效果却是不容低估的。
结 语
中国的俗语中有“知足者长乐”的说法,《老子》中也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还有“以不贪为宝”(《春秋左氏传》)的说法。这些都是在抑制人们破坏环境、即是说抑制人们对于物质的单纯欲望的,带有根本性的教诲。
如上所述,从“唯气论”的立场上来说,“东西都是活着的”,“一切存在物在看不见的层次上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在日本,人们认为万物都具有神灵性、是活着的,已经养成了敬畏自然、珍惜万物的习惯。后秦的僧肇(384年-414年)说过“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同根”、“一体”这些词语中所体现出的思想正是不把人和其他物质截然分开的生活方式的思想支撑。这一点与佛教《涅槃经》中“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思想是相通的。
“地球伦理”的生命观就是建立在这种东亚传统思想的基础之上的。西方近代科技文明忽视了这种“古老而又崭新的生命观”,以这一生命观为基础确立起新的全球性的伦理,是迎来文明范式转换的当今时代所提出的要求。
注:
[i] 丸山竹秋“地球伦理的推进”(《新世》,1985年)
[ii] 关于气的世界观请参阅拙著《气——从论语到新科学》(东京美术出版社,1986年)。